1978年,我出生在皖北平原的一個村莊。低低垂下來的老家屋檐,像一道沉重的網,困住了我們一家三代人的日子。在這屋檐下,生活的重壓常常是不均衡的,它像一架失衡的天平一樣,總是不知不覺地傾向那個顯得更吃力、更需要扶一把的人。我童年懵懂的眼睛,最早看清的就是這份傾斜。
1989年,我到縣城讀初中,父親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種傾斜的重量。老屋的屋檐漸漸留在了身后,但那傾斜的分量,卻沉積在我的記憶深處。父親酒量不好,人又太實在,別人勸酒他從不會推脫。常常飯場沒進行一半,人就醉糊涂了。醉后的父親變得話多,甚至踹翻凳子。那刺鼻的酒味讓我打心底里厭煩、恐懼。可有時,看著他醉得不省人事癱在床上,肢體僵硬,表情扭曲,我又萌生出一點自己也說不清的心疼。
比父親酒后喧鬧更沉重的,是爺爺那長久的沉默。奶奶是上世紀30年代出生的地主家的女兒,個子不高,裹著小腳,說話卻極有分量。她喊爺爺,張口就是“那個木疙瘩”、“那個傻人”。爺爺憨厚老實,說話笨,做事也不靈活,一輩子沒少吃苦吃虧。寒冬臘月,別人能歇著,他得去結冰的河邊破冰挑水。下地干活回來晚了,吃剩飯是常有的事。看著爺爺那逆來順受、連大氣都不敢喘的樣子,小小的我心里總像堵著什么。有一次鄰居奚落爺爺,我竟鼓足勇氣沖過去對著那人喊:“別吵我爺!”那會兒,我覺得爺爺就是這個家里乃至整個村里最可憐的人,想護著他一點的心,早早就有了。奶奶去世十年后,爺爺才算過上了沒人欺、沒人罵的日子。過年時我們給他做了一身新唐裝,他穿上后摸著盤扣,臉上那點局促的笑容,是他在我記憶中難得顯露的亮色。
真正在這傾斜的屋檐下,用肩膀穩住陣腳的人是我的母親。她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,沒念完小學三年級,卻有著常人難及的韌性和遠見。1989年夏天,我們家在村里率先蓋起了三間亮堂的磚瓦房。那是母親用多年賣兔毛攢的錢,一毛一分壘起來的。新房蓋好后,村里人都羨慕,可母親卻讓爺爺奶奶搬了進去,我們一家仍舊住在老舊的土坯房里。鄰居們都說她傻,“哪有蓋新房給公婆住,自己住舊屋的理?”母親回答:“我就信一條,好飯先盡爹娘用,好衣先盡爹娘穿。再說了,不跟老人擠在一起,婆媳少拌嘴生氣,我還能多掙錢,再蓋新房子。”
母親對家人的好,就藏在那些細微的日常里,尤其是在吃上。春天,母親會把鴨蛋、雞蛋用鹽和草木灰腌在壇子里。端午節,她煮熟十來個咸鴨蛋,總是把最大的挑選給我和弟弟,次一點的給父親,她自己則挑選最小的或者煮開花的咸鴨蛋吃。等剝開了,還把蛋黃油最多的部分掰給我們嘗嘗,自己嚼著干巴巴的蛋白說:“咸了齁嗓子,少吃點好。”
母親看到更窮的人,多少都要幫幫。有一年家里養了鵝,鵝下蛋少,比較金貴。端午節那天早上,母親煮了4個咸鵝蛋,又配著幾個咸鴨蛋。母親照例把鵝蛋分給父親、我和弟弟,她自己只吃最小的咸鴨蛋。我們納悶母親省的這枚鵝蛋會給誰吃呢?等大家都下地干活去了,她悄悄把村東頭一位外號叫“老雁”的大娘接到廚房,把還在溫水里的鵝蛋和兩個粽子剝好,放碗里,端給大娘吃。這一切被我眼尖的弟弟發現了。當我和弟弟為母親自己舍不得吃而埋怨她時,她又是那句說了一百遍甚至一千遍的話:“我不過是多吃一口少吃一口,多吃個鵝蛋,身上就多長一塊肉嗎?我餓不著。”母親怕我們不理解,又補充一句,“你老雁大娘這兩天發燒,就應該吃些有營養的補補,馬上割小麥了,她家里的小麥,你們可有本事幫著干?!”樸素的話語里,是她將自身需求壓縮到極限,把天平另一端——家人和更困頓者的分量無限放大的本能。
大學畢業后,我落腳體制內有了份安穩的收入。弟弟一家則和父母都生活在合肥,住在同一個小區,相互照應。隨著時間流逝,父母漸漸老去。我收入穩定些,便在贍養費上多承擔一些,逢年過節,總要添置些東西寄回去,平時噓寒問暖的電話也多打一些。我總惦記著父母的吃喝冷暖,希望這些能多填補些我不常在他們身邊的缺憾。而弟弟,知道我工作在阜陽,一趟趟跑下來不容易,便默默扛起了照料父母日常起居的擔子。父母有個頭疼腦熱、發燒感冒的,他跑腿買藥、端茶送水。最讓我又暖又酸的是,弟弟電話里愛報喜不報憂,是怕我擔心。去年夏天熱得久,有次我無意聽親戚說漏嘴,才知道母親一個夏天中暑了三次,還住了幾天醫院。我一時情緒激動,拿起手機準備質問弟弟,可當電話接通時,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。這些年,弟弟默默承受了多少生活的瑣碎與煩勞,他“不告訴”不代表“不作為”,他的內心是傾向我這個身在外地的弱者。
前些年,參與扶貧工作后,我接觸了不少貧困家庭。我包點扶貧一戶姓吳的人家,他們雖然家里負擔重,但特別有志氣,種了六七畝地的大棚菜。天不亮就鉆進大棚里忙活,臉上、手上都是泥土和汗水,但眼睛里透著想把日子過好的光。看到他們,我心里是敞亮的,滿是由衷的佩服。但我也見過另一番景象,有那么一對父子,七十多歲的父親游手好閑,兒子三十多歲了也沒個正經營生,在外面打半年工,回來打牌半年。我給他們送過新棉花被,過了一個月再去看望,新被子臟得不成樣子,拉開一看,里面竟然被老鼠做了窩,生了一窩小老鼠,又騷又臭。新買的一款品牌冰箱,用了不到半年就壞了兩次,聽說鍋碗不刷洗就往冰箱里硬塞,最后徹底報廢。看著他們懶散、麻木的樣子,我站在那兒,心里特別堵得慌。這讓我想起了童年時對爺爺那份純粹的同情。爺爺的弱,是任勞任怨卻總被欺負,是咬著牙硬扛生活的重擔;而眼前這種弱,卻像是自己放棄了挺直的力氣。這鮮明的對比,讓我重新去掂量“弱者”這個詞的分量。勤勞與懶惰,真的會在土地上刻下完全不同的印記。這也讓我對爺爺那份近乎笨拙的堅韌,有了更深一層的敬意。
歲月如流水,也充滿無常。父親五十多歲就患了帕金森病,手不受控制地抖,說話也變得結巴,記性越來越差,剛說過的話轉頭就忘了。看著他努力想抓住某個詞卻想不起來,急得臉通紅的樣子;看著他端個碗都哆哆嗦嗦,飯粒撒一身的模樣,我心里那股童年積攢的對酒的厭煩,漸漸被一種沉沉的酸楚和心疼蓋過了。他像個需要人時刻看顧的老小孩。
母親依然要強,但也老了。照顧父親不容易,365天,沒有一天是輕松的。她偶爾會跟我打電話訴苦:“你看這咋辦?你爸忘事啊!邋遢啊!”可她自己呢?還是閑不住。常常天一亮就帶著父親出門去做保潔。我勸過:“別干了,歇歇吧。吃喝住都不缺,該養老了。”他們卻很固執:“現在還能動,能干點就干點。”我和弟弟明白,掙幾個錢,讓他們覺得心里踏實,感覺自己還有用,不是完全坐著等飯吃。看著他們拖著勞累的身子回家,我們是又心疼又沒辦法。這份矛盾在心頭盤繞,情感的天平,這頭是盼著他們好好歇著享清福,那頭是看著他們因這點勞作而精神頭十足,到底該向哪端傾斜呢?是該老有所樂?還是該老有所為?隨他們吧,能自己動彈一天,他們心里就亮堂一天。
如今,老家的土坯房早已塌了,成了記憶里的影子。可老屋檐下的那些日子,那里面的人和事,卻像刻在骨頭上一樣清晰。無奈的是,父親衰老得更厲害了。帶他去鑲牙,簡直像哄孩子一樣。他茫然地坐在診療椅上,張大嘴巴,口水不自覺地往下淌。我拿起紙巾輕輕幫他擦去嘴角的濕痕,就在指尖觸到他松弛皮膚的瞬間——父親脆弱如同嬰孩的模樣,母親擔心的眼神,突然和幾十年前母親剝開咸蛋、把最好的部分分給我們的情景,還有院子里爺爺默默劈柴的背影,重重疊疊地交織在一起!那溫熱的濕意,仿佛一下子連通了時光。
老屋屋檐下的日子,從來沒有忘記,父親的酒氣,爺爺的隱忍,母親的操勞,鄰里的冷暖……它們混在一起,釀成了生活的滋味。這滋味里,后來添上了長大后的我的牽掛、弟弟的守護,和那份對父母堅持勞動的心疼與成全。那些悄悄傳遞出的溫熱——從母親碗里讓出的最大的咸蛋,到我手中擦拭口水的紙巾,從弟弟隱瞞病痛的體貼,到我們默許老人憑雙手掙錢的踏實——像一顆顆沉甸甸的石頭,壓住搖晃的生活,不讓它徹底翻倒。
老屋依舊在,一代代人,就在這屋檐下,在溝溝坎坎里,本能地把手伸向那個顯得更吃力、更需要扶一把的身影。這并非精心計算的平衡,卻是粗糲人間中,最樸素的深情,是老屋檐下無聲的歌。